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崔健:摇滚十三年

2000-02-20 来源:文摘报  我有话说

崔健 口述 朱子峡 采写

童年和少年

我走上音乐这条路和我家庭对我的影响有着很直接的关系。

我是朝鲜族人,出生在北京。我父亲在部队文工团是吹小号的,母亲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。我从小接触最多的也就是音乐。

小时候,我还记得我父母喝酒后会唱歌跳舞,这让我很早就感觉到,音乐不是生存的手段,而是生活的本能。当然现在音乐对我来说,也是生存的手段。另外,就是我这个家给了我一种音乐的氛围。

我小时候功课很好,得过好几年的双百,每到放假,经常会拿一些“五好生”的奖状回家。二年级时还当过班长、学习委员。我小时候尤其喜欢文学,对文字很敏感,语文老师很喜欢我,这和我后来写歌词应该有一定的关系吧。

小学几年,经常转学,有二年是在灯市口一带上的,三四年级后都是在海淀区。印象最深的是,每次刚到新学校,就会被同学们欺生,心里真是感到特别特别的难受。我不喜欢打架,属于那种没有什么进攻性的孩子。那时候我的表达能力也不行,不要说话,一着急说话就结巴,一结巴就脸红。

十多岁的时候,就觉得自己是大人了,但又跟大人的感觉不一样。喜欢追逐时髦,记得刚刚流行长发时,我也留起了长发,弄得我爸妈很不舒服,我爸说:“瞧你那头发,成什么样,还不快去剪了,你让我们看着舒服点好不好?”我索性把头发全推光了,搞得他们哭笑不得。

14岁时,我爸觉得我该学些什么了,先是给我借来一架手风琴,我觉得没劲,不肯学。我爸又给我拿来双簧管,没两天我又还给了我爸。最后我还是学起了小号,这是我爸的本行。开始时,是我爸教我,后来他发现父子之间实在没法成为师徒,便重新给我找了老师。刚开始学的时候,每天要练1个小时。吹号必须要练功,必须要保持肌肉,要有劲,也是很辛苦的。

我大约在16岁时,第一次见到吉他。当时,有人拿着一把吉他,我的第一感觉是,这也是乐器?后来,偶尔也能见到一些穿着时髦的年轻人在路边弹吉他,唱一些“黄歌”,像《康定情歌》等。那时人们的感觉是,谁要是弹吉他谁就是流氓,因为吉他是属于资产阶级的。

但渐渐,我也迷上了吉他。我觉得吉他又能弹,又能唱,最能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了。不像吹号,只能吹一个声部,而且种种很规范的要求让你只能固定到一种非常机械的模式里,没有什么创新性。所以,吹号对我来说,相对是一种压抑。

19岁那年,我开始正式学弹吉他。当时弹吉他的人还是不多,在人们头脑中,依然是在玩时髦,不是有修养的人所为。但对吉他的热爱已使我们不再在乎这些了,当时,我们一帮玩吉他的有三五个人,都非常喜欢音乐。我父亲很开放,他没有限制我,他还曾经通过朋友送了我一把吉他。

因瞎写而走运

1981年,我考进了北京歌舞团,我是团里的小号手。

进团时,正值轻音乐刚刚流行。我除了吹号,也给别的歌手配配器,弹弹吉他、唱点伴唱之类的,大多唱的是一些流行歌,也算是彻底进入到流行音乐的制作行列。

我的演唱才能也是在那几年发挥和显示出来。记得1983年时,我有一次随团去邯郸演出,有天晚上没事了,我弹起了吉他,没想到我的歌声一下子把大伙给震住了,有一个女孩当时就感动得哭了。

渐渐,我的歌声引起了别人的注意,不少音像单位也开始找上我。当时有个朋友,姓黄,我们一起选歌,他填词,然后配起来录音,当时觉得挺有意思,也挣了一点钱。

后来我感觉到,唱别人的歌实在没有任何前途,要做流行音乐,必须自己学会创作、制作和演奏等。当然,我也知道我自己没什么底子,就瞎写一通,什么都写,写完之后就自己唱。我写的第一首歌叫《我爱我的吉他》。

后来,我和刘元他们几个,组建了一个名谓“七合板”的乐队,没事就聚在一起,唱些自己喜欢的国内外流行歌曲。1985年,我们录制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盘磁带,叫《梦中的倾诉》,算是正式闯入了中国的流行歌坛。

1986年,我25岁,这年初,我头一次接触到摇滚乐这个在当时还很陌生的玩意,我一下子被吸引住了,就觉得全身有一种冲动的热流。此后,我的思路和我的创作开始往这方面迈进,我有一种强烈的创作激情和自信。我感觉只有摇滚才能深层地解释音乐。

很快,我就写出了《不是我不明白》,这是我创作的第一首摇滚歌曲;接着我又写了《一无所有》。一个月后,当时王昆筹备一个纪念1986国际和平年的百名歌星演唱会,有100个人参加,其中20人可以独唱,谁有歌,谁就有独唱的机会。我们就把这歌拿给了她,我听说,当时主席台上不少人听完我的歌,抬屁股就走了,但王昆同意了。这是1986年4月份的事。

演出时,我穿的是一件颇像大清帝国时期的长褂子,身背一把破吉他,两裤管一高一低地蹦上了首都体育馆的舞台,这时,台下有些骚动,有人在说:“这是什么德性?”当音乐响起来我唱起:“我曾经问个不休,你何时跟我走时”,台下才安静下来。

唱完这首歌,我就开始走运了,马不停蹄地到处演出,一直到现在。唱片公司的合同也源源不断。今天看来,有一点是无疑的,这就是摇滚乐救了我。

我现在的状况

从我出道到现在,已经有了10年的时间。这十年无论从个人还是社会,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。我的变化全部反映在我的音乐、我的歌词里边。

我一共出过四张专辑,这几张专辑,整体音乐创作还是以摇滚乐为主,基础上没什么变化,只是表现形式、录音的过程中变化比较多,第一张专辑用了近一年的时间,在棚里“泡”出来的;第二张专辑在棚里做现场的感觉,比较受朋克的影响;第三张和第二张差不多,只是打了点儿;第四张受RAP、TECHNO的影响多一点。

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以前的作品,我感到有些显得太较劲了,不够自然,有种故作深沉的表露。当然任何时代都伴随着进步,今天看昨天的作品,就会找出不足,明天再看今天的,又会感到不满意。我承认我是个对自己作品永不满足的追求者。

现在我还演唱一些过去的老歌,比如说《新长征路上的摇滚》、《解决》、《一块红布》、《一无所有》,说实在的,在唱这些老歌时,我是有些勉强,有一点是在考虑市场、考虑观众的情绪。

真正能让我激动起来的还是我的新歌。我的新专辑《无能的力量》是我最满意的一张专辑,从音乐到歌词,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入地切入这个社会,但我没料到的是,居然有这么少的人理解这些。这使我有时会感到孤独,这时就特别渴望别人的理解。这种心情下,我就在家里听音乐。我积攒了上千张CD,平时都不听,这时心情会告诉我去听哪种音乐,然后我再去写东西,然后发现自己是强者。当一个人发现自己是强者,能主宰自己生活的时候,孤独又有什么?

有很多人不喜欢我现在的音乐。因为我过去写东西比较抽象,这也是很多人喜欢我过去的东西的原因。过去我多写一种理念,一种往外走,而我现在的音乐是另一个方向的,就是落下来,因为我发现,我想要的东西不在别处,就在这里。过去写出走、太阳爬上来、天还在、假行僧,现在我则写具体的东西,我认为这样更有力量。我觉得真正的摇滚乐就应该写这个,起码说我的摇滚乐已经走到了这一步。

在音乐态度上我比以前更尖锐,同时有一种伤感的东西出现,过去有点傻,没有发现那些伤感的东西。年龄的增长,责任的增长,社会经验多了一些,发现了小时候发现不到的东西,再过10年可能又与现在的感受不一样。

有一天,在丹麦的一个音乐节上,我喝得半醉,漫天的红色云彩,周围有7个舞台。赤橙黄绿青蓝紫,所有的舞台都有音乐,随便去哪里都可以。我一个人半醉在音乐里,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,我真的热爱这种生活,我下辈子还想过这样的生活。

我也听到圈里有人说,我挡了他们的道。我觉得特别可笑,这真不是我的问题,而是他们自己的问题,是他们自己不努力。如果这帮人说我挡他们的道,首先我想说的是我们走的不是一条道,我走我的,他走他的,唯一的一点就是市场,因为市场只有一个。我岁数这么大了,而他们年轻,还有那么多人,我要能挡他们的道,那他们也真是没用。

作为职业音乐人,我的演出机会并不多,每年仅二三十场,与国外同类歌手200多场的演出相比,还是少很多。现在我每天至少工作五六个小时,多则十几个小时。我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无间隙地听音乐、找感觉、写作品、练新歌。

除了工作,我很注重身体的锻炼。我现在每周坚持三次跑步和游泳。我的想法是,如果没有好的身体,拥有的一切都是空白。过去我觉得拥有爱情、事业、运动,就会得到幸福,现在我把运动放到了生活的第一位。

我觉得生活和音乐中的自我反差挺大的,我工作起来非常非常严厉,甚至有些残酷,错了一个音,就得重来。但在生活中,我是个挺情绪化的人,平时也爱和人开开玩笑,可以说是一个很轻松自如的人,如果不开心的话,也会非常外在地表现出来。

我有一个女儿,但我不太愿意让人们知道我已经做了父亲,我有时候还想当孩子,因为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想做。对于任何一个年龄段的人来说,只要他还想做事,他的出发点都是孩子。我不敢跟我女儿说我的这种感觉,这会让她产生一种怀疑感,我自己知道就行了。当孩子的父亲是有具体责任的,我要对孩子的生命、教育、未来投入很多精力。

中国的摇滚乐是残疾的

这些年来,中国的摇滚乐从唱片上、媒体的声势上比较大,但演出上没有什么特别显著的发展,乐队虽然增多了,但从制作质量上没有什么特别显著的发展。

结果是摇滚乐队没有赞助,没法搞音乐,没法巡回演出,没有音响设备,演出越来越差,别的流行音乐有赞助,能搞大型演出,把市场给惯坏了。同样一组音响,租金是3000元,可是摇滚乐队一场演出给1000元就算不错的了,这就造成音响效果越来越差,听众也觉得太差了,这就成了恶性循环。

所以,中国现在的摇滚乐是残疾的,没有现场能力,大多数中国人是靠看杂志、听磁带来感觉摇滚的,连听CD的能力都没有,我的CD才卖3000盘,而我的磁带卖了30万盘,差多少?听磁带、看杂志,这是残疾的状态。

中国的摇滚乐可以说是四面楚歌,第一是管理。第二是盗版,9比1,给我们经济上太大的压力。第三是港台音乐或颂歌蜜曲,全是那种软绵绵的音乐,你看看出租车里,中学里,全是这种带子。第四是内部发展不健全,造成内部没有力量。

我们做音乐的,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,觉得做音乐的特别无聊,很没有修养,小痞子作风。其实不是这么回事,做音乐的不是流氓,不是痞子,但也不是知识分子。我们大多也不是能说会道的那种,但心里真正有想法,我们只是想说点实话。(《华夏》1-2期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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